现代摄影】洪磊:浮云拾影(三)二十世纪中国摄影

2023-03-15 11:48 上海文化杂志  主页 > 趣旨 > 文化地理 > 人文国土 > 现代摄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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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点睛:现代摄影
      署书:乔惠民(中国国土经济学会研究室主任、深圳原《现代摄影》杂志编辑部主任、李媚助手)
      导读:李新宇(国土名片网编研员、现代摄影栏目主持)


浮云拾影(三)二十世纪中国摄影


 

洪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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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的摄影人,若将摄影作为一种艺术表达,会去找寻一个母题。主题的确立,才使他们获得使命感,或者是力量的源泉。

应该是1986年的秋天,是在半夜,火车停靠到了西安火车站。出了站,便看见一堵很高的城墙,夜色下黑压压地,觉得这个城市甚是神秘。1990年代初,与一位西安人说起这个经验,他笑了,“那里早就变了”。之后,那人说起了侯登科等摄影人,关于西安的城墙,拍了很多照片,等等。

后来才弄清,胡武功是专心拍过西安城墙的。他拍生活在城墙边的人们,意图追求的是一种历史价值。而侯登科则是拍《麦客》扬名的。

侯登科关注“他们的历史”之思考,《麦客》照片力刻露,投射了无穷的“作用”,乃伟大的构想,也携带“自我”于“历史”中与否之焦虑。胡武功,也一同去拍摄麦客,但他比侯登科拍得温情许多。胡武功以道德介入照片,“文以载道”之写实主义,他的责任感,更在意于是否具有历史价值。

给西安的朋友侯卓吾短信,为了证实我的记忆。得到回答,“1980年代时城墙已经被陆续的城市改造建设开路需要而拆除了许多部分,形成了豁口,就包括火车站前广场的城墙主体,应该是1960年代前就拆了,疏通建了正对车站的解放路。但断开后两边的墙体仍在,兄记忆中看到的应该是这部分。因为下火车后出站坐汽车还是三轮车进市区,出发点就都在城墙角下。1990年代又恢复城墙, 将原先拆掉挖断的部分重建,考虑到交通问题,部分设计改造为城门。”

1983年的时候,于德水在北京遇见了侯登科,倾谈彻夜。后来他们结伴去陕北,关中,陇东,晋南,吕梁等地拍摄。侯登科,却是与于德水完全不同的人,于德水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前时在洛阳和他再次见面,有一些比较深入的交谈。他的表述,他谈摄影,更多在“理念”上的思考,也更近似文学描述。然而,我更喜欢他的照片。

他们那一代摄影人,极喜欢谈论照片背后的“理念”。侯登科曾说,“作为‘人’的先辈。或被遮在蟒袍下,或消弭于经注里,或就一代一代地被历史的笏板挡住了脸面,只闻其声,不见其颜。白居易虽有悯世惜悯的《卖炭翁》,但却难见卖炭‘人’。如若‘麦客’也能经见于史料。那还是我们的历史吗?麦客是入不了历史的。入野史,也难。只能一代代的自我作传,从古至今。”

普鲁斯特说,“看着某个人的照片,唤不起什么回忆,反不如凭空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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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香成,作为《时代》周刊和美联社记者,1970年代开始,多次来到中国拍摄。他的海外成长的经历,如同布列松,哈金斯,马克·吕布一样,在中国只能作为一个看客,视觉表达上,相比那些外国人要含混许多。不过,刘香成亲历了前苏联国家机器的瓦解,拍摄了一张“历史现场感”的画面,因此获得1992年度普利策奖。却与中国摄影无关。

网络上,看到张新民的一句话,“摄影师不能左右照片最后的传播效果,他所能把握的就是把照片拍好。”张新民的 “理念”焦虑在“传播”途径,自信于自己的才华。

1980年代末,张新民找到了“一个大的总体目标”。他说,我拍到1995年,才发现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局部的东西,人可以流动了,了不起。所以开始确定“中国农民向城市的‘远征’”这个主题。

于德水拍摄的农民,吻合在广袤的田野里,他们安静地劳作,天经地义,本份地做着他们自己的工作。张新民拍的农民,却是被迫地流离,来到城市惊惶失措。他拍的是第一代农民工,城市在这些外来者眼里,无奈多余好奇。

所以,张新民的镜头很贴紧被拍摄者,他更想观看他们的眼神。于德水拍农民,连同山岗大地,像欣赏诗一样,远远地观看。

翻看日记。1997年,有段时间我在东莞的虎门镇,为我学生的广告公司做设计。住在他家。“4月3日。前天深夜,大约三四点钟,我听到有女人的哭声和叫喊。起初以为是我学生他们夫妻争吵,细听才知道,是我房间的隔壁传来的。隔壁是另一户人家。扶墙贴耳细听,是一个男人在强暴一个女人,的确是强暴。另还有一个女人,在一旁似乎在帮忙和劝说。吵吵闹闹,接近到六点。起床后问学生,他不太清楚,据说隔壁的男人是个‘鸡头’。惊恐,好奇,欲探究竟。”

与张新民一样,安哥也是一个外来者。八九十年代,他以平民化视角,碎片式的图像,攫取广东区域的发展和变化,图像呈现出十分积极的样貌。

张新民的镜头很贴紧被拍摄者,他更想观看他们的眼神。于德水拍农民,连同山岗大地,像欣赏诗一样,远远地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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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荷兰的那尔顿摄影节,与王征几乎天天在一起耍。和王征熟知,却是在2006年,银川的“贺兰山房”期间。

关于“贺兰山房”项目,前几年还有建筑业内人士在骂,“是一坨屎”。“贺兰山房”如今耸立在贺兰山下的荒野里,今天继续荒凉着。

记得,与王征再次见面于银川,才知道他自小在银川长大。读杨小彦的《新中国摄影60年》,又获知王征是回民。杨小彦写道,“对于王征而言,他的信仰既是寻找回来的,又是漫长的城市生活让他忘却了其中的面目而已。所以,一旦契机来临,他就毫不迟疑地走向出生地,走向肉身与信仰的原生场所”。

想来,王征是被张承志的《心灵史》感召,多半还是张承志的史诗般的描述,以及马明新悲壮惨烈的故事吸引了他。我对王征的印象,他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穆斯林,而是一个豪放快乐,肆无忌惮的人。

尤其喜欢王征拍摄的那些细节。遥远的西海固,贫瘠干涸的土地上的人们,他们日常平静的生活细节,最是人感动。

贺兰山房建造期间,我多次去银川。一次,王征问,“想去哪里拍照?这两天我开车带你出去转转?”我说,“好像没什么兴趣,也不知道该去拍什么?”他哈哈大笑,狠狠地说,“好!我已经邀请过你了啊。下次去你们那儿,你可不能拒绝我,我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原来摄影人,结伴外出拍照是有传统的?喜欢去“他乡”找寻。

1993年,黎郎也去了“他乡”,深入凉山彝族地区拍摄。与黎郎熟悉起来,是后来一起去德国的一次活动。他身材修长,藏在眼镜后面眼镜十分警觉,他言语不多,始终在观察着四周。

杨小彦评说黎郎的照片是,“在纪实和抒情之间犹豫不定”。

黎郎的照片,抒情的诗意超越了纪实摄影,这是他远走的结果,抑或是预谋,一次远走的偶遇。

而王征的“他乡”,他的出生地,应该是他必须认同的心理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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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武功依恋家乡的城墙,却更多在思考“中国人本”的问题,这一宏大之“理念”,不得不多次出走“他乡”,寻寻觅觅,成就自己。

吴亮说,“陆元敏害怕突发事件,对异地风光缺乏好奇,他甚至对郊区都不会瞥上一眼”。

1972年,陆元敏从乡下回到上海,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若去上海,时常会遇见陆元敏,他是一个内向的人,不多说话,温和的外表藏着孤傲。喜欢看他拍的上海人家,那些室内场景,很想他是如何进入别人家,如何说服坐在屋里厢的人,同意被拍摄。

阿城写道:“一九四九年以后,大陆的城市逐渐农村化,以上海最为明显,上海所有的城市外观,都是在四九年时类似电影的定格,凝固在那里,逐渐腐蚀成了一个大村镇的样子。”

陆元敏拍摄的上海里弄人家,那些室内杂物,倒是可以分辨出,1949年就定格的些许往事。

吴亮接着说,“在陆元敏的镜头里,没有奇观城市,没有新闻,没有尖锐性,没有焦虑,紧张,躁动的欲望,甚至没有时髦……一切都衰败了,黄昏的大街,弄巷深处,河与桥,厂房和烟囱,偶然的被摄者,后院,屋顶,窗和天空,全部凝固在寂静中…… ”

1988年1月出版的《现代摄影》,有一篇顾铮谈论城市摄影的文章。他说,“面对这个变了形的城市,找到一种相应的手法去淋漓尽致地表现上海这个现代化城市,已经成为我的需要。这是一种历史的责任感”。所以,顾铮的选择,观看的目的,与陆元敏很是不同。

2000年后,才认识顾铮博士。比较他与陆元敏的照片,我可能更想去看陆元敏照片里的那些陈旧的细节。顾铮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有理有据,许多有关摄影以及理论的知识,大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另外,顾铮热爱拍照,走到那里拍到那里。不过还有更喜欢拍照的人,有一则2004年的趣事,给大家见识一下。

“春天,在日本。和张明放,顾铮在往大阪的火车上。那时8点多钟,车厢里大多数人都昏昏欲睡,因为刚吃过晚饭我也打起盹来。闭着眼睛,只听见身边的张明放和顾铮他们的相机咔嚓,咔嚓不停地作响,心里不免地惭愧起来,心想他们才是真正的摄影家。

车似乎停了几站,车厢里的人似乎少了很多,却发现张明放坐在了对面,正对着他身旁的一个胖女孩疯狂地拍摄。他甚至将相机贴近了那女孩的脸,那女孩用手遮着脸,卷缩在那里样子十分可怜。睡意正浓,恰听见咔嚓,咔嚓声不断。车在抖动摇晃。朦胧中,我听见一阵低低的说话声,听不懂,是日语。我睁开眼,见那个胖女孩愤然地摔门走向了另一节车厢。顾铮大笑不止,说,张明放你也太过分了。

张明放气愤地说,臭女孩就是事多,拍个照怎么啦。顾铮仍笑着说,有你这么拍照的吗?相机都触到人脸上了。张明放仍是气愤。”

记得那次日本之行,顾铮在大阪和东京拍了很多照片。顾铮喜爱拍都市。他说,“对摄影来说,都市就是它的命脉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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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上海,成都更像一座乡镇。

杨小彦说陈锦,“它和陆元敏一样,用了几乎全部生命,却只关心一座城市的陈旧景观与生活习俗”。曾在成都住过一年,市井气浓郁,无时无刻不在,单是四川乡音和麻辣将你团团围住,似掉进了酱缸。

陈锦的陈旧景观,就是成都市井旧俗。陈锦照片之“作用”,在于过度演绎,倘若再赋彩一遍《清明上河图》,可是不简单。

那次去德国,一路数次过关,吴家林总是被仔细搜身,中国这样,德国海关也这样,难道他长相异样,贩毒嫌疑吗?吴家林性格很温顺的样子,但言语间很骄傲。因为,他是马克·吕布的弟子,对此肖全颇有微词。

马克·吕布对吴家林的评价,“慢慢地,长时间地欣赏书中的每一幅作品,从中你会发现爱与幸福的秘诀。”

吴家林将自己的家乡概念,扩大在了整个云南省。他安静地,悄无声息地等待他所需要的画面。他的画面,唯美的像是法国人的拍摄,力图将那些边地人的日常生活类型化。

苏珊·桑塔格说,“照相机可以很宽厚;它也擅长于残忍。但据支配摄影审美趣味的超现实主义偏好来看,它的残忍只会创造另一种美”。

网络上,关于肖全与马克·吕布之间友谊,被渲染得厉害。肖全认为,他才是马克·吕布真正的弟子。马格南图片社的方式,如此正确性,深感疑虑。

肖全,非常帅。五官秀丽身材高大,是很多男人要去妒忌的长相。1990年代,他拍摄了大量当时的文化名人,《我们这一代》,时下又被关注。杨小彦谈论肖全,“结果肖全的‘名人’摄影掩盖了他真正的长处。其实,从他本人的气质与情感来看,肖全是一个可以把女性拍得异常动人的摄影家,他不仅对女性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更重要的是,他对女性的认识是完全感性化和情绪化的,他投入拍摄那些他称之为‘可爱的女孩’完全是出自本能的需要”。

照片干净单纯,只呈现出三毛时刻自我表演的做派,这里肖全还没有开始刻意“作用”,情绪皆在爱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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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肖全早期那一组拍摄三毛的照片,那些三毛的照片,没有收入在《我们这一代》画册里。照片干净单纯,只呈现出三毛时刻自我表演的做派,这里肖全还没有开始刻意“作用”,情绪皆在爱慕中。

还是那次那尔顿摄影节,认识了赵铁林和张海儿。他们俩都类似肖全,喜欢拍摄女人,思路和表达三个人完全不同。

赵铁林现在已是个故人。1990年代,在海南的生意失败,流落到一个郊区小村,和一群边缘女人相遇。这些女人以出卖肉体为生,赵铁林称她们为“女孩”,他付费拍摄她们,后来成为了朋友。

“她刚从农村出来,觉得你是一个有社会阅历的人,她给你买胶卷啊,她是很自然的,所以到现在我经济上稍微宽裕一点也给她寄点钱,她说我不想要你的钱,我就是觉得你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小莉前两天还给我打电话说,老赵,我挺不住了,我想自杀,我说不行,你认识我之前,你自杀与否,我没有办法;但是你认识我之后,由于你的社会行为在社会公众舆论面前已经形成定式了,这个时候你自杀,我觉得非常不合适。她说,我的男友又死了。她一个人拉扯孩子,非常艰难,在这种情况下,她为了寻求精神上的安慰,不断地给我打电话……”

杨小彦觉得赵铁林的照片“缺失趣味”,“看不到多少颓废与唯美,因为其中缺少令人震惊的精致感觉”。杨老师武断了,一个从小在性饥渴环境长大的男人,颓废没有来源,“饥汉子不知饱汉子饱”,所以他的照片,荡漾着怜香惜玉。赵铁林自己承认,和一位“小姐”同居,可见他是真爱。

张海儿照片里的女人,他的态度不同,张海儿是为了审美,图片的审美,在1980年代的中国,被视为“性别观看革命”。这些女人形象,于张海儿的镜头里,是男人幻想的消费品。“顾铮称之为从欲望的失语中走出,从而使欲望合法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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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铁林在他人生失意的时候,无意间坠入了花丛中。是题材选择了他。

而吕楠的选题是刻意的,深思熟虑的。

张新民说,“那个时候还没有中国摄影师采取这样的工作方法——对待选题全力以赴去做,专门做,不顾一切地做,一做就是全身心的东西——这在中国应该是开创了先河”。

吕楠自己说:“摄影本身并不是我兴趣的所在,而是一种手段。我只是恰好选择了这种手段,来实现我的想法。”

1990年代初,由吴小军带着去吕楠家。此后,便和吕楠成为朋友,吕楠家住在西单那里的一个胡同里,小院不大,很朴素,他母亲住正屋,不过没有见他母亲,吕楠住北屋。那个时候,吕楠完成了《被遗忘的人》的拍摄,已经开始拍摄《在路上》,有关中国基督教教民的主题。记得有几次,他刚从外地回来,就召集我们几个去他家,然后,将他新拍的照片摊在床上,我们就构图来评判,七嘴八舌,那个时候我们并不懂摄影。他的片比特别大,有时可以看到他大量的样片,那些胶卷的费用想来也是很大的。而吕楠则在一旁沉默不语,倾听着。有时候,我会自己去。那个年代,坐了很远的车,到他家他不在,也是正常。吕楠喜欢喝茶,喝很酽的茉莉花茶,搪瓷杯,手抓一大把茶叶扔进去。他待客也是这样,不会管你爱不爱喝茶。

吕楠只有在喝了酒之后,特别能说,挂在他嘴边的是马丁·布伯的《我与你》那本书,还有就是美国摄影家马丽·艾伦·马克。

“《外滩画报》:你怎么评价自己的作品?多数人把你的作品归入纪实摄影的范畴。

吕楠:所有这些名词都是废话,都是标签,而且是贴得极不合理的标签。无论你如何分类,最后都会发现有些作品没法被分到任何一类中去。就像诗人瓦莱里说象征主义,象征主义诗人的作品只见没有任何形式和内容上的雷同,唯一相同的地方,是他们在创作之时从不考虑读者感受。所以最初被归入象征主义的诗人,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象征主义。一旦标签出现,一个词语单独被拎出来了,随之出现的是一个巨大的深渊,人们陷入这个深渊,争论不休,却毫无意义。”

记得有次,夜晚在地安门,一个卤煮摊喝啤酒,直到临晨才散。我坐在他的对面,酒正酣时,吕楠开骂了,那夜他骂的主题是姜文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他手指向前方,“你丫,傻逼!……”他虚拟前方就站着姜文,恰恰手指头指着我。“我”被整整骂了几个小时。末了天亮时,我去付钱结了帐。

马丁·布伯说,“人生不是及物动词的囚徒。那总需事物为对象的活动并非人生之全部内容。我感觉某物,我知觉某物,我想象某物,我意欲某物,我体味某物,我思想某物——凡此种种绝对构不成人生”。马丁·布伯又说,“关系是相互的。切不可因漠视此点而使关系之意义的力量亏蚀消损。”

一旦标签出现,一个词语单独被拎出来了,随之出现的是一个巨大的深渊,人们陷入这个深渊,争论不休,却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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