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土名片】周代进: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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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睛:犇坛
署书:乔惠民
导读:国土名片网芬儿





安徽文学杂志 2009年11期 

 

周代进

多少年来,牛一直拴在我的心上,待在我的笔前。可我却一直没有时间顾它,总有一种对不起牛的感觉,好像欠一笔债未还似的。

牛,经常在我心灵的窗前轻轻“哞哞”地叫着喊我!

牛恐怕是世间最老实的动物吧!自从它的祖宗被人在鼻子上穿了一根绳索,便一代一代认真而又慎重地为人耕着每一块地。

说牛忠厚老实,那是真的忠厚老实。你将它拴在一根小桩上或者一块石头上,即使它再不情愿,也没什么反抗,总是呆呆地卧在地上或站在那里。也许对牛来说,拴在桩前虽然有失自由,但亦可“偷得浮生半日闲”,毕竟比犁地要轻松愉快多了的。

牛没事的时候便将嘴巴嚼着不停。小时候我特喜欢看牛空嘴磨牙的样子,猜想它一定是一边嚼嘴,一边回忆着农忙时的劳累和许多往事。长大了才知道牛有反刍的习惯,这不仅能帮助它消化吃下去的一肚子枯草渣子,或许尚可打发拴在桩上或关在如牢的栏中的那些漫长无聊的时间吧!人没事的时候不也是喜欢嗑瓜子吗?

老实到极致则会特别有耐心。牛无论是拴在桩上、关在栏中,或者上班干繁重的体力活,总是不急不躁。即使春天到了,公牛想母牛了,没有人的许可,也绝对只能无声地忍着。最多是在集体出工的路上或田间小歇时,碰巧与一条母牛相遇,用鼻子蹭一蹭对方的屁股,则已是万幸的了。往往很快就被赶牛人拉扯开去,生怕它们当众做出什么丑事来,误了农时。如今,分田到户,牛也归了各家,单身牛与异性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有些牛一辈子也沾不到一点“腥味”,主人们只顾自己快活,哪会想到牛?

牛耕田的时候,肩上背着七八个人也拉不动的犁轭,低着头,像一个人背着沉重的包袱爬坡似的。牛不像马、猴、羊、兔们能纵身将两只前脚一并抬起落下,接着两只后脚一并抬起落下,一抬一落之间,身体的位置便向前移动一大截。牛没有这样的本事,也不需要,人从来也不去这样要求它训练它。承担繁重体力劳作的牛只能缓缓而行,来不得半点跳跃,跳跃就不能犁地,牛则不成为牛了。牛在泥田中只能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行走,将前左脚抬起迈出,后左脚跟上,踩在前左脚刚让出的深深的脚印里;再前右脚抬起迈出,后右脚跟上,也踩在前右脚留下的泥淖脚印里。四只脚此起彼落,决不会错走半步,也决不会停下半步,看上去是那样错落有置、井井有条。我想,这种前后脚印的重合,肯定是省力多了的。

牛一代一代被人手中的绳索操控着,从来也不知道去咬断那根牵着自己命运的绳子,它老实就老实在这里。其实大多数绳子也只是枯草树皮搓拧而成的,凭它吃了那么多年草的牙齿和经验,完全可以咬断那该死的绳索。可是它们似乎从来也没有这样的邪念。这可能正是习惯势力的作用吧!亦或是它们早已悟出道来,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即便咬断了绳索又能怎样?难道还能跳出人的手掌心吗?牛就是牛,咬断了绳也变不成人,也逃脱不了老天爷的安排!人都听天由命,何况牛呢?!

我虽是农家的孩子,但在童年时,却一直很怕牛。牛那么高大,我这么幼小,它的脚和角都可以轻易地将我们弄伤弄死。然而,我从来也没有被牛伤害过。它只管耕它的地(其实不是它的地,而是我们的地),哪怕是打了它、骂了它,它最多是往前走得快一点点,从不记恨于人,更不会迁怒于人的孩子。

倘若牛是人的话,那一定是个好人。

记得在炎热的“双抢”季节,生产队里一百多亩早稻割去了,一块一块的农田都要由牛拖着犁,将泥土翻起,而后又拖着耙将土耙平。队里能干重活的牛只有三四条,它们在泥田中深一脚浅一脚,风雨兼程,几乎每天都要披星戴月,加班加点,可是队长仍在责骂扶犁赶牛的老黄太慢。情急之下,老黄只有举鞭抽打,牛的身上即刻烙下错落交叉的条条鞭痕,它却一声不吭。

看着牛一边劳动又一边挨打的样子,我觉得这很残酷,心里一下子有了酸楚的感觉,难道牛不会说话就能这样对待吗?我突然想起了远古的奴隶社会,一部分人给另一部分人耕地当奴隶,突然的一天,他们发现了牛,性子憨、有体力,半筐青草或枯草就能打发一日三餐,一根绳索即可操控一切。

牛干活时,低着头,弓着背,不吭不歇……一天下来,或许也会腰酸背痛、口干舌燥吧?看着牛劳作的样子,我经常想,如果下辈子让我做牛,我一定不堪忍受。牛那么辛劳,几乎天天一身泥水和汗水,吃的只是一点碎草不说,天黑收工时,急于回家的主人只将牛牵入栏中,往往几天不能下水洗澡。要是这样对待我,实在是受不了的。我白天淌了汗如果不洗澡,晚上总觉得身上黏糊糊、痒丝丝,会做许多噩梦,睡不沉稳。牛的身上总有许多蚊虫苍蝇,仅靠尾巴舞动和抖动皮肤来驱赶,蚊蝇一点也不在乎,这要是我就要命了。我最怕蚊子,只要叮上一口就会起一个很大的疙瘩,我对蚊子过敏,我要是牛肯定会过敏死的。

看着牛,我经常想,做一个人是多么幸福和自豪!如果真有下一辈子的话,上帝还会安排我为人吗?如果上帝也像我们一些单位年终评比那样轮流坐桩,我被安排去做牛,牛被安排来做人,那将会是什么场面?我不敢继续想象下去!

倘若果真如此,我只能祈祷曾经做过牛的人能够善待牛们,而不会变本加厉地去报复曾经做过人的牛!

牛耕了一辈子田,到不中用时就会被曾经赶它耕地的那些人宰杀,好像循入了“兔死狗烹”的定律似的。小时候我看过宰牛的场面,几个人给牛的四只脚系上绳子,牛却没有一点反抗。待绑它的几个人一齐将系脚的绳子拉紧,牛的四只脚便被迫收到一起,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想挣扎已来不及了。它后悔莫及,没想到人这么奸诈,没想到自己为人耕了一辈子田,最后人会这么对待自己,人不应当是这个样子!它声嘶力竭着“哞——”地长叫一声,好像是在高喊“妈呀——”“天啦——”但为时晚矣,宰牛人手握长刀老练快捷地刺入牛的颈部,一腔热血喷入早就准备好的大木盆中,牛的眼角挂出了最后的泪花。我不知道这泪水是什么意思:是怀念这活生生的世界呢?还是觉得人竟然恩将仇报而伤心呢?或许这泪水就是牛最后的深奥了。

可是在我的周围有一个人却很例外,他不吃牛肉,尤其不吃耕过田的牛的肉。他说自己不忍心。他就是我的岳父。吃牛肉时大家总是劝他尝一尝,说老天爷就是这么安排的,它的肉就是给人吃的,可他毫不动摇。这不禁使我有点佩服。他应当是一位动物保护主义者,但又不全是。猪肉鸡肉他还是吃得有滋有味的,或许他从心里将牛拟人化了吧。而猪鸡在世时白白地吃了人给它们的许多食物,最后连本带息地偿还,多少是应该的。

想来牛对人真是贡献最多的一种动物,从耕田、拉车到牛肉、牛皮,就连骨头,也是大锅熬汤。人喝完热汤又将骨头渣子制成骨粉做成肥料,撒入田中。牛若有知,不知是伤心还是骄傲?

虽然牛一代一代为人耕田,为人而活,为人而死,人却从来也没有说句感激的话,表达感谢的意思。

翻开中国的历史,在数千年的耕牛时代里,人们崇尚的是龙而非牛。至今仍为“神龙中国”、“龙的传人”而说词、而骄傲,何时将脚踏实地、诚实做事的牛放在眼里、搁在心上?!虽然今日许多股民的心中天天盼牛,但这种牛恐怕只是牛的异化和舶来品吧?一身的铜臭味,半点耕牛的影子也没有。

一个农业古国,牛实实在在地为人作了几千年的贡献,曾经是我们的衣食所赖,难道就没有人想到崇尚一回牛吗?哪怕一年只有一天!

偶一日在网上搜索,欣然发现云南楚雄山区的彝族倒是将昔日的耕牛节传承至今,突然就敬佩起这个民族来。敬佩他们不愿攀龙附凤的骨气,敬佩他们没有承接封建中国的势利之风。说不定这也正是他们成为少数民族的原因吧。

平日里很难看出牛有何智慧、有何思想,唯一藏不住的是它的眼睛。当你走到它身边时,它的眼睛会滴溜溜转,看你是不是它认识的人,看你是来添草还是拉它去干活。如果是熟人,它的眼光就会很温和,还会轻轻地摇尾巴;若是陌生人,它的眼睛立马睁得大大的,眼光立马变得凶凶的,鼻子里还会发出类似喷嚏又像咳嗽的吓人声音。熟人给它加草料,吃草之前,它会抬起头而后又低下,好像在点头说“谢谢”。你要是把它当作一个人,与它说话,它会不停地对你眨巴眼睛,好像它真的听懂了似的。你要是大声骂它,它会变得很紧张,不停地挪动自己的脚,有一种站立不安的样子。

我经常猜想,牛一定能听懂人的语言,像《西游记》中的白龙马那样。只不过它一句人语也不会说,不能与人交谈,说不定它的心里像明镜似的。

都说动物会通人性,你如果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笨笨的牛竟是最通人性的那种。

牛与牧童总是处得很好。农闲季节里,放牛的孩子最喜欢骑在牛背上,任由牛在土丘上漫步啃草,牧童则手持竹笛,为牛为自己也为村庄吹奏着美妙的笛音。骑牛时,放牛的孩子通常是将脚蹬在牛的腿弯处爬上牛背。但大胆的孩子为了方便或者为了显示自己对牛的绝对控制能力,经常是走到牛的正对面,用手向下轻轻拍按牛的脑袋。牛便乖乖地低下头,让孩童双手攀着它的双角,脚踩它的头项,然后又配合着抬头将孩童举起,孩童则顺势爬上牛背……

每一条耕牛对人的口令都能分毫不差地领会。牛耕地或拉车时,人在它的后面赶着,左手提着从牛鼻子穿过来的绳索,右手扶着犁。只要提绳索的手向外稍作牵顿,牛立即便知道向左拐弯,你一直顿个不停,它就一直左拐;如果你手中的绳子贴着牛身拽顿,并喊着“耶”、“耶”,它就会向右拐去;你喊一声“吁”,它就会乖乖地停下……

牛在有沟缺的田埂上行走时,从来不会踩到沟缺里而跌跤。在路过很窄的桥时,牛也会极为小心,慢慢前行,决不会迈错步子而跌到桥下。如果它判断这桥太窄,自己走不过去,任由人怎么牵拽或者鞭赶,它决不会踏上桥半步,牛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牛还会趟很深很深的水。在深水中,它只将鼻子露出水面,身子不知是悬浮在水中还是怎么的,而后是慢慢前游。放牛的孩子只需趴在牛背上就可以搭借着趟过深水河或者深水塘。

牛吃了钉螺,肚子会胀得老大,人们给它打针灌药,它会乖乖地配合治疗

春秋不太忙的时候,一早一晚,放牛的人便将牛撒放在田野,任其自由啃吃田埂上的青草。埂下就是绿油油的庄稼,那嫩嫩的禾苗吃起来一定会比草更有甜丝丝的感觉吧?但聪明的牛决不会去贪那一口。可能是放牛人曾经用吼声和鞭子给它上过生动的教育课吧:吃了庄稼,轻则有皮肉之苦,甚则不能自由地在田野中寻食青草。牛牢记着教育课的内容。

牛这么有智慧,也不知牛是怎么看人的?我们在牛的眼里是佛是主或是恶魔?它一定有自己的判断和思想吧!

小时候怕牛,长大了同情牛,中年时理解牛,头发有霜的时候开始想念牛。想念家乡那些牛和泥土的气味,想念有牛的田野和时代。

走出故乡已30余年,风霜雨雪,花开花落,年复一年。曾经从我面前走过的牛们以及在田野中与我一起干过活的牛们,如今你们好吗?

春天来了,我跑很远的路到市郊去找牛,找牧童和牧童的笛声。可是,想找牛的时候,牛却已走过,领着牧童、领着时代走过。偶尔在菜农的门前发现了牛,却不是那种有生气有活力的耕牛,总是让人扫兴。

望着市郊大片的土地上不断冒出来的围墙,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耕牛的时代正在被机械化的时代和开发区的时代挤占着,驱赶着,一步一步向历史舞台的边缘退去;如同大海中一只孤独的小船,被海浪拍打着渐行渐远,恋恋不舍地漂流出我们的视线。如今要找真正的耕牛,恐怕只能到楚雄那样偏远的山区,或者到中国古老的黄历中和中国历史的黑白片中去找了吧?我突然像舍不得一位老朋友那样地舍不得那个时代的远去,舍不得那有牛有牧童有笛声的田野。我在钢筋水泥叠嶂而成的城堡中用眺望的目光和怀旧的思绪搜索着它们,搜索着一种记忆、一个梦、一种情调和一首旧诗。

或许,金融危机的蔓延会无意中挽留一下耕牛的时代吧?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如此荒唐的期盼。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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