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土名片】署书研究|泰山:会说话的石头(作者:鹿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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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会说话的石头


 
《散文百家》杂志 2015年2期   作者:鹿锋
 
 
泰山的石头与文字有缘。泰山现有2516处刻石与碑碣,其中泰山山下的岱庙里有藏碑三百余通,泰山上的摩崖题刻八百余处。这些刻石与碑碣在不同的时点上诉说着书法的历史,泰山的历史,民族的历史。
 
2007年10月,泰山被命名为首座“中国书法名山”。在地球上的名山大川中,再没有哪一座山能如此紧密地与书法联系在一起;在中国书法史上,再没有哪一座山上的刻石与碑碣能如此见证古今、震撼人心!
 
泰山的石头会说话。
 
泰山往南约三十公里是大汶口。人们目前所见的年代最早的表意图形文字,就画在距今约五千年被命名为大汶口文化的陶器上。伴随从蒙昧走向文明的步履,先人们渐次把文字划在甲骨上,铸在青铜器上,书在竹简上,刻在石头上,写在纸帛上。
 
刻石的真正兴起始于秦代。秦始皇在位12年,留下7块纪功刻石,而到今天只能见到《泰山秦刻石》和《琅琊台刻石》实物了。《泰山秦刻石》立于公元前219年。公元前209年,秦二世又在始皇刻石旁再刻二世诏书。两次刻石均由丞相李斯书写并立于岱顶。一千三百多年后,宋进士刘跂两登泰山考察秦篆,第一次记述了《泰山秦刻石》的形制,制作了拓本。刘跂是发现并传拓《泰山秦刻石》的第一人。
 
《泰山秦刻石》是碣不是碑。《辞海》谓:“方者谓之碑,圆者谓之碣”。《说文解字》:“碣,特立之石也”。碑与碣有不同的形制与工艺。碣比较粗糙简率且多类柱状,而碑光滑工整且多为方形。泰山秦刻石是有倒角的柱形四面体,石高2.63米,上宽69.3厘米,下宽83.2厘米,棱宽6.93厘米。铭文分别刻在四个主面的上半部,一面棱面上也有字。现嵌置在岱庙东御座后寝宫碑瓮的《泰山秦刻石》是石碣的残存局部。
 
我们今天能够看到《泰山秦刻石》,应该感谢两个人——蒋因培和柴兰皋。1740年,碧霞祠大火,移置于祠内的秦刻石不知所踪。此后人们一直在寻找《泰山秦刻石》。蒋因培,一个被罢的泰安县令,因喜爱金石,无官后他没回江苏老家,执意寻找佚失多年的秦刻石。柴兰皋,清朝贡生,一位曾在泰山山麓发现唐《开元寺记碑》和元《徐世隆诗碑》的金石专家,多年来,“携斫荷锄,遍历岱麓”,搜寻秦刻石。1814年的一天,蒋因培听说有人在岱顶玉女池中看见过带字的石头。次年春天,蒋因培和柴兰皋上山寻石。几经挖掘翻检,终于觅得残石两块,清理后见石上尚存10字。二人大喜过望,赋诗唱和,感叹“春山踏破旧芒鞋”、“意外翻成一段奇”!在遗失75年之后,《泰山秦刻石》终于重见天日。
 
现存最早、字数最多的《泰山秦刻石》拓本,是明代锡安国藏的165字宋拓影印本。抚读拓本,从秦篆的整饬温雅、方正威严、圆活清劲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大秦帝国威加四海的辉煌气象!那是一个怎样的帝国啊,疆合域、国定制、“皇”加“帝”,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秦篆是威武雄健的秦帝国的鲜活符号!
 
历史或容细读。在秦篆宏大叙事的背后,我们似乎还能从个人叙事的角度,触摸到一个史书里看不到的李斯。在李斯的书写里,我们能隐约体悟到那些严谨背后的循规蹈矩、端庄背后的束缚拘泥、精致背后的谨小慎微、内敛背后的俯仰承乘,这是一种规范里的压抑、庄严里的依傍、婉通里的智慧!
 
或许这是一种过度阅读。或许这种诗意阐释有太多的望字生意和敷衍附会。但面对两千多年前的文字意象,后人很难不情逸思飞。在那个战后初定的年代,在那种充满尔虞我诈的政治环境中,书家把性情置于规矩背后,可能仅仅是文字实用性的需要。其实即使是这样,李斯还是没逃脱被腰斩的命运,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这一切当然不是因为书法!
 
一个清冷秋日的上午,我再一次来到岱庙。东御座院里建一砖亭,覆玻璃罩,里面镶嵌着残存的《泰山秦刻石》。行人三五,听导游介绍。石碣默默地,在倾听。
 
如果说《泰山秦刻石》是碣以人传的话,那么张迁、衡方两人则是人以碑彰了。
 
张迁,字公方,今河南夏邑县人,曾在山东、河南两地任县令。衡方,字兴祖,今山东东平人,曾任东汉时九卿之一的卫尉,大约相当于今天的警卫部队司令。
 
如果不是《张迁碑》、《衡方碑》,如果不是两通碑发现得恰逢其时,如果不是两碑的铭额书刻风神独具,则恐怕不会有多少人知道一千八百多年前有两个人叫张迁、衡方。
 
碑碣源自葬俗。有推断说“碑穿”由下棺牵引而来。周代方有碑碣之名。秦时立碑树碣者少,到了重名节、兴厚葬的东汉,刻碑志事、述美追功,渐成风气。
 
立碑人多为门生故吏。门生是弟子、学生,故吏为往日下属。因为有共同的老师和曾经的领导,这些人便成为以老师、领导为核心的利益共同体。这个利益共同体被文化认定、被社会认同、被政府认可,甚至老师、领导犯法有时还会追究门生故吏的连带责任。《张迁碑》的碑阴刻有张迁41名门生故吏的姓名及捐资数目,《衡方碑》的碑文内容也表明碑由门生故吏所立。
 
《张迁碑》大名鼎鼎,但《张迁碑》并不是汉隶的主流风格。最能代表汉隶风格的是《曹全碑》。东汉末年,党锢禁严,政治黑暗。艰难的生存环境影响到社会的价值取向和知识分子的审美倾向。内刚外柔、秀雅温婉的《曹全碑》,从艺术的角度契合了当时的社会氛围。《张迁碑》立于公元186年,仅比《曹全碑》晚一年。但它似乎完全没有受到社会风潮的影响,依旧古朴淳厚,依旧挺峻沉着,依旧雄健酣畅。《张迁碑》实是当时的边缘风格。
 
迄今,我们并不知道《张迁碑》为何人所书。惊世之碑却书家无名,在今天看来不可思议,但在汉代十分正常。在汉代,虽然“善史书”是教育的一项基本要求,但比起学儒治国之大道来,写一手好字并不是什么惊人的事情。张芝、崔瑗、蔡邕在中国书法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后汉书》中只记载他们如何立德、立言、立功,很少言及他们的书艺。汉代的书写者大多是书佐之类的低级胥吏,时代没有要求和期望他们以字立人,他们也没把在碑上写字当作要留芳千古的大事。他们的心态,只是力求把字写得清晰、写得自己满意、写得能让立碑人痛快地给钱。或许也正是这种寻常心态,才使得《张迁碑》有了迥异时尚的笔墨,才使这个不经意间的草根制作成为不可复得的旷世经典!
 
制碑,一般要经过撰文、书丹、镌刻三道工序。在汉代,撰写碑文是要找名人的,如蔡文姬之父蔡邕“文今存九十篇,而铭墓居其半”。《张迁碑》的撰文者也应是当地有些名望的人。镌刻是专业刻工的事儿。汉代的刻工靠手艺吃饭,技艺多为家传。这些人读不起书,一般不会有很高的学识。虽然文化不高,但那些刀法熟练的高手,还是能将自己的审美情趣融注到作品中去,使铭刻成为书丹基础上的再创作。已有专家分析,《张迁碑》的方笔不是书丹者写出来的,而是刻工凿出来的。
 
《张迁碑》出土以来,不断有人指碑为伪刻。这主要是因为碑额张迁任职表述异于常规、行文出现常识性用典错误,碑铭误字甚多等。虽然上述质疑不无道理,但倘若把《张迁碑》放在汉末的大背景下,综合考虑其撰文者、书丹者、镌刻者的地域性和民间性,再反复斟酌其总体风格特征,当可判断《张迁碑》必是汉人之作。
 
碑印时代,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泰山经石峪金刚经》是个半成品。因未及完工,现在我们还无法准确得知它的刻制时间。目前比较一致的看法是,《泰山经石峪金刚经》刻于公元550-577年间的北齐时期,其中刻于570-577年间的可能性最大。此时,正处于南北朝末期。
 
地有南北,书分橘枳。《泰山经石峪金刚经》再现的是不同于南方纸帛书法的另一种书法风貌。晋室南迁后,在以王羲之为代表的书法家群的努力下,南方楷行书法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王羲之以前无古人的智慧和气魄,通而后变,创典立范,成就了中国书法的新超越。在这个文人寄情山水、诗酒流美表意的时代,开始被人们称为“书法”。
 
在《兰亭序》书写200年后,《泰山经石峪金刚经》开始镌刻。相映成趣的是,时间在前的是流妍的行书,时间在后的是古朴的隶楷。这种书风的时空错位,既是地域性的必然,也有时代性的偶然。在风格上,《泰山经石峪金刚经》不仅比南方书法复古,即使与同时期北方庞大的石刻体系相比,它也显得古朴另类。
 
在北魏书法也逐步步入楷书高潮以后,北齐、北周却又出现了一个隶书的“倒春寒”。《泰山经石峪金刚经》就是这股复古风潮的代表。《泰山经石峪金刚经》的复古性,显著体现在它融汇了篆书用笔、隶书体势、楷书结构。即使以当时的标准品评,《泰山经石峪金刚经》也亦古亦今,不古不今。
 
将佛经刻在石头上是中国人的发明。这个发明比印度的石刻法敕早四百多年。“缣竹易销,金石难灭,托以高山,永留不绝”。无论当政者怎样灭佛,刻在石头上的经文总是不易损毁。找个山,找块石,刻石发布,石头的作用类似今天互联网时代的自媒体。
 
刻经是项复杂的系统工程。经石峪石坪平整阔大,约有三亩之多。实施这样一个工程,要有人出钱,要有人写刻,还要有人张罗。出钱的人叫经主。这个人是谁,现在不知道。有研究者说经主是当时泰安最有钱有势的新泰羊氏家族,他们崇佛又有钱,但这种推测尚无实证。字是谁写的,也不知道。清朝的一个叫李佐贤的人提出《泰山经石峪金刚经》与邹县四山摩崖同出于一人之手。据诸多专家论证,这个人是一位名叫僧安又名道一的和尚。这个观点被广为接受。虽然现在并没发现更多关于僧安道一的资料,但从泰峄山区的刻石群看,他应当有很高的书法造诣,并在佛门有着较高地位和影响,极有可能是这些刻石的书写者和组织者。
 
沿现在的泰山中路登山,在路上看不到经石峪。经石峪位于偏离登山道路的一个僻静的山谷。由山下登山,经斗母宫,沿朝东北方向的小路前行,过一道沟,翻一道梁,豁然开阔之时,便见经石峪。一千五百多年过去,经洪水冲击和风雨剥蚀,《泰山经石峪金刚经》原刻的两千五百多个字仅存1062个。目前,人们在石坪周围修建了护栏,并定期进行维护。
 
三亩摩崖,隐于偏峪。经以石存,石以字贵,峪以经名。在这里,石、经、书合一,天、地、人合一!
 
榜书,即大字,又称擘窠书。北宋黄庭坚曾说:“大字无过《瘗鹤铭》”。《瘗鹤铭》字径不过10厘米左右,而其时《泰山经石峪金刚经》已存在500年。可见泰山有大字在很长时间里并不为世人所知。
 
泰山榜书可分为两类,碑刻榜书和摩崖榜书。泰山碑刻榜书字径最大者为明山东巡抚李戴所题“万代瞻仰”四字,最大字径124厘米;摩崖榜书最大者为明人万恭在经石峪石坪西侧所题的“暴经石”三字,最大字经185厘米。最具代表性的泰山榜书当属摩崖榜书。现在泰山上有摩崖题刻八百余处,其刊制之古、历史之久、数量之多、内容之丰、水平之高,在名山大川中绝无仅有!
 
泰山摩崖榜书内容大致可分为四类:感怀,状物,志名,谐趣。抒发感怀之作数量最多,如“仰止”、“涤虑”、“天地同攸”、“五岳独尊”、“登高必自”、“拔地通天”、“从此看山”等;状物类题刻,如“天柱”、“松门”、“柏洞”、“飞来石”、“独立大夫”;志名类题刻,如“唐槐”、“瞻鲁台”、“翔风岭”、“丈人峰”等;还有一些游戏性的谐趣之题,如“二虫”、“龙门”、“如”等。
 
榜书不易写。能写好小字并不等于就能写好大字。由于书写距离太近,书者往往目无全字,心手难一。所以,康有为说写大字“自古为难”。大字并不是小字的简单放大,不能套用小字之法写大字。书写大字需要书法家进行思路的转换、视角的调整,需要书法家以更强的空间感、整体感建构起以近类远、大中见小的打通能力。写大字不仅要在结构上使字密而不滞、疏而不散,而且对用笔的疾徐提按也要作一些权变处理。否则,很难彰显出大字气势。在那个时候,大多碑刻都需要书法家亲自去写。山间野外不是书房雅斋,攀岩附壁不是伏案挥毫。写好榜书不仅是个技术活儿、艺术活儿,而且还是个不轻松的体力活儿!
 
八百余处摩崖题刻,分布在泰山的峰崖涧壑。它们生动地注解、衬托、装点了泰山,或者说是泰山为这些榜书提供了注解、衬托和装点。泰山与榜书相遇,使山水成为精神辉映的山水;榜书与泰山相逢,使精神成为山水滋润的精神!人文创造、自然赐与、风雨打磨的合力,使泰山成为得天独厚的书法博物馆。泰山榜书,是汉字之幸、历史之幸、山水之幸、泰山之幸!
 
《泰山秦刻石》可敬,《张迁碑》可爱,《泰山经石峪金刚经》可亲,泰山摩崖题刻可观。
 
《泰山秦刻石》像一位威武英俊的法官。面对秦刻石,你会觉得秀美与强劲并不矛盾,婉转与力量可以结合。秦篆的那种自信豪气、那种规矩在我、那种细腻笃定,都让人觉得秦刻石肃然可敬!
 
《张迁碑》如一位质朴率真的农夫。头重脚轻的结体,棱角分明的方笔,洋溢着一种夸张的幽默、朴素的憨厚。《张迁碑》与《衡方碑》虽均属汉隶中壮美的一路,但与《衡方碑》相比,《张迁碑》更显得不那么正襟危坐,透着一种傻乎乎的可爱!
 
《泰山经石峪金刚经》似一位浑穆安详的高僧。他朴茂雍容,不激不厉,神闲气舒,静观世变。浸濡在《泰山经石峪金刚经》的大包容、大气度、大超然中,你感觉不到纷忙,感觉不到戒防,甚至感觉不到智慧。每个人都会在这份纯粹的感召中慕仰他,信赖他,亲近他!
 
泰山摩崖题刻是一群异彩纷呈的明星。这些明星各有来头,各怀绝技,各有神通。以书家论,他们中既有唐玄宗、宋徽宗以及清康熙、乾隆等皇帝,又有欧颜赵苏米蔡诸大家,更有出家人僧安道一和书写“如”字的店小二;以书体论,这些题刻篆隶楷行草五体皆备,一应俱全;以字形论,其中既有径近两米的庞硕大字,又有数寸见方的纪事铭文;以风格论,有大气磅礴、力透山石之题,又有清新灵动、中和妩媚之作。泰山摩崖题刻以其代表性、丰富性和独特性,印证了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倍受尊崇与洋洋可观!
 
一座山,一部书,一支笔,一把刀。
 
一支笔,一把刀,一部书,一座山。
 
看得尽的泰山刻石,说不完的泰山书法。
 
泰山,书法中国的骄傲。让我们用心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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