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BA”场外，商业元素很丰富。图/郭鹏

 

 

新事物诞生后，總是会伴随着喜与忧，在被视为“村BA”发源地的贵州省台江县，亦是如此。

8月13日晚上11点多，位于大山深处的台盘村依旧热闹，近两万名观众一次次发出的呐喊声，证明了“火出圈”已满一年的村赛，热度未减。

当晚，贵州省第二届“美丽乡村”篮球联赛黔东南赛区总决赛落幕，前四名的球队获得了小黄牛、黑毛猪、湖羊、土鸡等农味儿十足的奖品。

其间，曾任中国男篮主教练的杜锋带着广东宏远队球员出现在现场，与球迷观众互动，使这个原本只有一两千人的小山村，气氛被彻底点燃。

散了场，在水泥看台上坐了将近6个小时的村民杨贵满，起身拍了拍裤筒，这时才感觉到屁股都坐疼了。他趿拉着拖鞋走到球场外侧的小吃街，和老伴收拾卖烤肠和凉粉的摊位，这是几天前他们花300元租来的一个木质购物车，租期为4天。

今天卖得咋样？“还行吧，不到400元钱。”老两口边收摊，边聊天。

事实上，台盘村一直是台江县相对偏僻落后的村庄，在2020年时，全村294个贫困人口才宣告全部脱贫。而如今，村民在“村BA”赛事的拉动下，收入明显增加。杨贵满说，只要人不懒，现在不出村就能赚钱。

在“村BA”火出圈后，有一组数字值得一提：2022年台江县地区生产总值完成44.98亿元，同比增长9%，增速贵州省第一。今年3月底，贵州省首届“美丽乡村”篮球联赛总决赛仅3天时间，就给台盘乡带来游客18.19万人次，实现旅游综合收入5516万元；今年6月20日在全国和美乡村篮球大赛揭幕式当天，全乡旅游综合收入突破3500万元……

赛事带动经济，台江县似乎找到了发展的新路径。

然而，《民生周刊》记者近日在台江县和台盘村采访期间，还观察到“村BA”的另一个侧面，在这个村貌依然古朴、传统甚至仍稍显落后的村庄，唯一能感受到科技感和现代感的元素，大概只有那个新建的灯光篮球场和几块被嵌在墙上的大屏幕。

“村里面搞得这么热闹，但是台江县城却冷冷清清。”一些在县城生活的当地居民，向记者表达了类似的观点，诸如“台盘村BA比赛办得好，但是却为其他地方的经济发展作了嫁衣”“台江县只赚吆喝，不赚钱”“经济收入远不及100多公里外办村超的榕江县”等观点，在台江坊间依然被时不时地被讨论着。

如今，修建后的台盘村球场，最多能容纳将近2.5万名观众，其中大部分是县外的“游客”，就连很少出村的务农村民都意识到，这是多么大的一个消费群体。

一年过去了，“村BA”在台盘村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那么，这一年间，“村BA”给台盘村，给台江县带来了什么？站在“村BA”这个大风口上，台江人在思考着什么，又在谋划些什么呢？

出圈

 

直到现在，不少台江人都弄不太明白，台盘村搞的“村BA”，怎么一下子就火了。

村里悠久的篮球文化和民意基础、自媒体网红的宣传赋能、政府服务意识的提升，似乎哪个都不足以让这个苗岭山麓里的篮球村赛能火遍全网。

然而，它就是火了。

80多岁的村民陆大江，是村里篮球运动从兴起到壮大再到火爆的见证者和亲历者，他几乎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向来访者诉说着当地的篮球历史。

从1936年台江县有了第一块篮球场，然后逐渐有了“逢节必比赛、比赛先篮球”的传统，后来又形成了从天黑打到天亮的“天亮文化”，再到火出圈前全县建有202个篮球场，县里156个村寨均有业余篮球队……

陆大江认为，正是因为有很多像他这样无论在怎样艰苦的日子里，都热爱篮球运动的村民，才让“村BA”火起来。

大二学生林水强在得知篮球明星杜锋要来台盘村的消息后，吃过午饭就赶到台江县政府附近的公交站，打算坐车去看杜锋。

尽管由台盘村村民自发主导并参与的“六月六”吃新节篮球赛，可以追溯到80多年前，但是作为台江本地人，林水强直言在“村BA”火之前，他与身边的朋友从未专门去村里看过比赛。

至于村赛能受到全网关注，每天都至少花一两个小时在短视频平台上看段子的林水强认为，自媒体才是让“村BA”爆火的真正“推手”。不管是前外交部新闻发言人赵立坚发文点赞，还是中国篮协主席姚明发视频说担心拿不到票，以及那个已经和台盘村产生深厚感情的网红“东北F4”，“正是这些明星的宣传助力，才让村BA在网上成为热搜”。

如今，在台盘村的球场上已经成功举办了首届“山谷音乐会”，越来越多的明星还会来到这里，“有些明星名气一般，他们来村里，是在蹭‘村BA的热度。”一位现场工作人员说。

潘年景作为台江县委宣传部部长，一年多来，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观察着“村BA”。

“因为疫情原因，公众的体育热情被压抑。这次‘村BA火爆全网，体现了在常态化疫情防控形势下，人民群众对体育文化需求的强烈愿望和美好向往，反映出人民群众的精神文化和体育娱乐的需求。”

潘年景分析认为，“敏锐地跟进造势”也是“村BA”火爆出圈的成因之一。据他介绍，当地宣传部门全员出动做好媒体对接、现场直播、引流分流、传播运作、宣传报道、素材提供、角度引导等工作，取得的阶段性成效刷新了台江乃至黔东南的外宣历史。

据台江县委宣传部工作人员介绍，首届“山谷音乐会”当天，全网在线观看的人数达到3000万，“可见‘村BA有多热！”

“措手不及”

 

台盘村第一书记张德，2022年初刚到村里工作时，整个村子还很安静。与如今几乎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外地人来此打卡、看球的热闹场景比起来，“就像两个世界”。

戴着黑框眼镜，说话慢声细语的张德平时不怎么打篮球，但是台盘村的村民却每天都要打到后半夜，天刚一放亮，就又聚集一大帮人。在球场旁村部里住宿的张德，适应了好一阵，才找到休息的节奏。

在张德眼里，村民打球仅仅就是个运动爱好，他向《民生周刊》记者直言，驻村前期，他从未考虑过赛事经济和相关的产业发展。

按照他此前对台盘村的了解，这个来自台江县投资促进局的驻村干部本打算借着村子位于乡政府所在地的人口聚集优势，在村里注册一家劳务公司，以此来增加村集体收入。“但是还没等到公司成立，‘村BA就火出圈了。”

在台江县采访期间，有在政府职能部门工作的人士表示，“村BA”火得太快也太意外，这让政府有些“措手不及”。

这一观点，或许可以从黔东南州和台江县2022年政府工作报告里找到印证，州、县两级的报告，均未提及篮球和办体育赛事促经济的相关内容。

而在2023年的台江县政府工作报告里，县长杨德昭就多次提到了“村BA”。

在总结2022年的成绩时，杨德昭说：“令人振奋的是，‘村BA赛事火爆出圈，网络浏览超15亿人次，国内外知名媒体争相报道，被誉为观察中国式现代化的窗口。”他还提到：“用好‘村BA火爆传播效应，争取到上级补助资金420万元改造提升‘村BA网红球场。累计接待游客639.98万人次，旅游综合收入17.58亿元。”

在对2023年的工作目标部署上，则具体指出，要办好“村BA”等文化体育赛会活动，带动发展体育装备产业，力争接待游客同比增长10％以上，实现旅游综合收入22亿元以上。

张德如今早已适应了在喧闹的环境中，有条不紊地开展工作。透过张德办公室的门窗向外看，就能看到那个配有电子记分球筐、大音响、媒体采访室、宾客休息间、运动员更衣室的网红篮球场。

回想去年“村BA”刚出圈时，张德和村“两委”每天都要忙到后半夜，面对越来越多慕名而来的游客、球迷、媒体、专家学者，台盘村必须要把本该在一两年内阶段性完成的比如公厕、路灯、球场、村容卫生等方面的工作，压缩在几个月内完成，“做不好，会丢了我们台江的脸。”张德说，那时全村的节奏都很紧张。

受益

 

44岁的司红，是一位来自凯里市的女球迷。“村BA”火了以后，只要时间允许，赶上村里有比赛，她都会开车20多分钟从凯里市专程过来看球。她喜欢现场的气氛，有一次球迷太多，她没能挤进看台，她就干脆一边在场外看手机直播，一边听球场里面的呼喊声，“那也过瘾”。

中午停赛时，司红会固定到一家卖米粉的摊位吃午饭。

这个摊位的“老板”叫廖连英，是台盘村村民，家里有几分地，此前多是在周边打零工，现在不用了，一有比赛她就在路边卖米粉，少的时候一天也能卖上100多碗，“老公也在家门口出摊，但是卖得没我多”。

紧挨着廖连英的摊位，是她的侄女，在贵州民族大学学视觉传达设计的大三学生杨红兰。6到10元一碗的米粉和凉面，多的时候一天能卖3000元。毕业后如果没有合适的工作，杨红兰就打算把摊摆下去，“不用动脑筋，挺好”。

来自四川的游客黄燕一家，是和另外3个朋友家庭一起自驾过来的，他们在贵州已经玩了一周多，打算陪老公看几场球就回川。“老公是一个球迷，就是要来感受一下氛围。”

来到台盘村，他们并没有在硬件条件上过多挑剔，但是100多元一晚的“简装”酒店，还是让他们一家感到不爽，“马桶很脏，都刷不出来了”。

黄燕几家人入住的，是村里规模较大的一家酒店，老板姓潘，在2017年就开了这家有21个房间的酒店，没有雇服务员，平时就是夫妻俩忙活，赶上25岁的儿子偶尔回村，算是有了帮手。

老潘说，赶上有球赛的时候，店里基本都是满房，即便没有比赛，因为乡里有一个机动车驾校，平日里也能有五六间房的生意。

“乡里一共有大小七八家酒店，我们规模算大的。”老潘把酒店门前的空地租给了一对外地夫妻，他们在这里做餐饮生意。老潘也曾打算过自己搞点餐饮，但是由于没有帮手，腾不出精力，就不了了之了。

黄燕几家人在台盘村住了一晚就离开了，她说球场的气氛还不错，但是估计不会再来第二次了。

眼下，台盘村依然坚持在球场内部不允许出现商业元素，但是球场外要尽可能做好商业发展的原则。

除了收取摊位费，由台江县体旅集团和台盘村合作经营的“村BA”文创体验店销售额的15%，也会给到村里，“是销售额的15%哦，不是利润。”台盘村第一书记张德对今年村集体100万元收入目标很有信心，去年一整年村集体收入40多万元，今年前7个月，就已经接近50万元。

纠结

 

在整个台江县，如今已经鲜有人去探究“村BA”火爆的具体成因，谈论更多的是，则是怎么把流量变成留量。

在台江县城经营着一家超市的年轻夫妻李佳和刘昊，直言村赛对县城的经济拉动作用不明显，“起码对餐饮住宿没啥影响，你看啊，今天村里有球赛，但是县城里哪有啥人嘛！”

根據媒体披露的数据显示，比赛日来台盘村看比赛的球迷平均每天有3万人，省外游客能占到四成。

那么，球赛结束后，他们去了哪里？

凯里，他们去了黔东南州的州府凯里。“吃住购都在凯里！”因为交通和区位因素，李佳说来看“村BA”的外地人几乎不会来到台江县城。

在凯里高铁站的出口，就有一家专门前往位于雷山县西江千户苗寨的旅游服务点，这也让有着“天下苗族第一县”的台江颇感尴尬。

于是也就有了“台江人在帮凯里人做生意”“台江的活动搞得越热闹，凯里越高兴”的说法。

一些台盘村的受访村民也直言：“游客、球迷问我们去哪里住方便，我们都会建议去凯里。”

对此，有台江市民提出建议，可否将一些联赛的小组赛挪到台江县城或是附近的农村，“那样外地人就能来县里消费。有生意做，我们也可以保证不加价，保障市场的稳定”。

李佳听说此前台江县曾经向外界发出过比赛邀请，比赛场地就在其他村子，但是响应者寥寥。“毕竟现在参赛的球队，也都考虑流量和热度，不在台盘村比赛，热度上不来。这很正常。”

在台盘村，几乎家家户户的房檐上都挂着红底白字的宣传横幅，比如“这里打的不是球，是纯粹”等等。

尽管球场内没有商业元素，但是在场外，一位游客在村子逛一圈下来，手里可能会拿着四五把由移动、顺风等企业无偿发放的塑料扇子，“广告味十足”。

而对部分村民来说，如今看球也已经变得不再纯粹。所有人进球场都需要扫码、刷身份证，虽然能理解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但是有些村民还是会感到不舒服。

张德告诉记者，之前也有饮料公司提出以品牌的名义办比赛，一部分资金给到村集体，一部分资金作为比赛奖金。但这样“村BA”的品牌就可能受到影响，他们拒绝了。

如何避免中心球场的过度商业化，坚持“村BA”姓“村”？商业资本的介入，一定会削弱村味吗？

如今，台盘“村BA”的小火球已经烧到了全国，全国多地都在积极开展村赛。而台江却似乎陷入了变与不变的纠结之中。